果然，此话一出，李秀芹脸上激动的神色缓和了不少。
她刚才也是一时情急，被逼得没了办法，才在厂长面前犯了混。
此刻被王卫国这么一劝，脑子也清醒了些——是啊，对面毕竟是厂长，自己真要闹下去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？
李秀芹听到这话，脸上神色变幻，挣扎、羞惭最终混作一团。
她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又象是被逼到绝境，竟猛地“扑通”一声，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凉的地上！
不等季厂长反应过来，她已俯下身，“咚、咚、咚”重重磕了三个响头，额头瞬间就红了一片。
“季厂长！我李秀芹没啥文化，是个粗人，不会说漂亮话！我求求您，就看我那两个还要上学的孩子份上，拉我们全家一把！我……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！您的大恩大德，我们全家记您一辈子！”
说完这几句带着哭腔和决绝的话，她也不等季厂长搀扶，猛地站起身，低着头，脚步跟跄地冲出了办公室，只留下一个仓惶而悲凉的背影。
季厂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最终无力地落下。
他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，眼神复杂地闪铄了几下，里面有无奈，有同情，也有一丝不被理解的疲惫，最终全都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，重重地落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。
他转过身，目光落到一旁的王卫国身上，无奈地摇了摇头，象是在对他解释，又象是在自言自语：“唉…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。卫国，你也看到了。不是厂里面不想帮，不想管，实在是……条件有限，家家都有难处。这补助金，每一笔都得用在刀刃上，得按规章制度来，不然，就全乱套了。”
王卫国听了，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。
刚才李秀芹那番话，他听得真切，两个孩子的学费，一家人揭不开锅的窘境，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困难，听着就让人心头发沉。
可他也明白季厂长的难处。
红星轧钢厂这么大，困难的职工家庭何止李秀芹一户？
今天要是因为心软，破例批了她，那明天、后天呢？
其他符合条件、甚至更困难的职工会怎么想？
到时候，厂里的规章制度就成了摆设。
这个先例，确实不能开。
这时，王卫国目光一扫，注意到季厂长办公桌上那个印着红五星的白色搪瓷茶缸，里面茶水早已没了热气，茶叶蔫蔫地沉在杯底。
他心念一动，很有眼力见儿地站起身。
“季厂长，您这茶都凉了，伤胃。我给您续点热水。”
说罢，也不等季厂长客套，便自然地端起茶缸，走到墙角拿起竹壳暖水瓶，熟练地注入了滚烫的开水。
当他将重新变得热气腾腾的茶缸双手递回去时，季厂长接过，掌心传来的暖意似乎也驱散了几分心中的郁结，连带着心都感觉暖和了些。
此时，季厂长才得以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。
一开始叫他来，纯粹是看重他技术过硬，从实习工一跃成为三级工，这学习能力和钻研劲头，在年轻工人里确实是拔尖的，值得重点表彰和培养。
却没想到，正好撞上李秀芹这事，而这个年轻人刚才处理问题时表现出来的那份沉稳、懂事和恰到好处的劝解，更是让他意外又欣赏。
“倒是个心思正、懂分寸，还会办事的好苗子。”
季厂长心中，已然打下了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。
“卫国啊，别站着了，坐，坐下歇会儿。”
季厂长的语气比刚才更加随和，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，“今天找你来呢，也没别的大事，就是一次个人谈话，你放轻松，别紧张。”
“诶，好的，季厂长。”
王卫国依言坐下，身体坐得笔直，态度躬敬而自然，“不知道您今天找我来，是有什么指示？”
季厂长见他这样，自己也放松地往后靠了靠，脸上带了点笑意：“指示谈不上。就是一次随意的谈话。”
他稍稍停顿，拿起那杯热茶吹了吹气，继续道：“这谈话的内容嘛，自然还是绕不开你这次晋升的事……”
听完季厂长的话，王卫国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。
厂里这是看他年纪轻、进步快，想探探他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学习门道或者技术诀窍，也好在工人中间推广经验。
王卫国略一沉吟，组织了下语言，这才开口道：“季厂长，您要问我具体有什么了不得的方法、诀窍，我也说不上来。
就是觉得吧，干活不能光使傻力气，得把动手和动脑结合起来。简单说，就是‘多动手，多动脑’，手上不停，脑子里也得跟着转。”
要说他真有什么不传之秘？那确实没有。
即便是穿越而来，他前世也并非工业领域的技术专家。
无非是占了文化水平高的便宜，加之自己肯下苦功夫，愿意钻研罢了。
事实上，这个年代的低级工技术门坎，在他看来并不算多高。
无奈受限于整体教育水平，很多任务友识字不多，理解机械图纸、设备说明和精密刻度自然困难重重。
换言之，王卫国只是做到了这个时代最推崇的“克苦努力”，再结合前世基础教育打下的文化底子，两者相辅相成，晋升三级工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。
季厂长听完这番解释，眼中掠过一丝讶异，随即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神色：“哦？‘多动手，多动脑’……你这个说法，倒是挺新鲜。”
以往厂里也不是没总结过先进操作法、技术窍门，但受限于普遍的文化程度，那些经验往往停留在“怎么干”的层面，显得零散、质朴，难以形成系统性的理论。
王卫国这六个字，听起来简单，却隐隐有种将感性经验提升到理性认识的意味，带着点“方法论”的雏形了。
季厂长本人是有文化的，越是咀嚼这“动手”与“动脑”的结合，越觉得其中蕴含的道理深刻，有种大道至简的味道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