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宴过后,五月初夏日头毒得像浸了火,棠安院的柳树被晒得打蔫,蝉鸣声嘶力竭地缠在枝叶间,聒噪得要撞破这午后的沉闷。
池中的荷花开得繁盛,粉白的花瓣裹着浓得化不开的热气,连风掠过都带着黏腻的香,明明该是静谧的午后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。
宜修歪在铺着竹席的软榻上,弘晓和濡媛一左一右蜷在她身侧,小脸红扑扑的,呼吸均匀。
刚合上眼没片刻,就被绣夏压低的呼唤声搅了清梦。
“福晋,福晋!” 绣夏掀着围帐的一角,指尖都带着急色,“落雪院的翠果来了,说弘昀阿哥又闹起来了,哭得喘不上气,脸都憋紫了!”
宜修的睫毛颤了颤,下意识抬手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背,见她们睡得沉,才轻手轻脚起身,跟着绣夏走到廊下。
“又为了什么?” 宜修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眼底凝着几分倦意。
“听说是和弘昐阿哥抢一只琉璃盏。” 绣夏往落雪院的方向瞥了眼,声音压得更低,“乌苏庶福晋如今把弘昐当亲儿子疼,半点不肯让,弘昀阿哥没占到便宜,当即就撒泼哭闹,这会子都快晕过去了。”
宜修端过丫鬟递来的凉茶,一口下去,才压下喉咙里的干涩。
弘昀这孩子,打两岁起就透着古怪,身子弱得像纸,脾气却烈得像炮仗,稍有不顺心就哭闹不休,次次都要哭到晕厥才肯停歇。
李静言也是苦,几个孩子就留了这么一个,偏是个混世魔王,这些年为着他,没少在府里府外得罪人。
“让王大夫过去瞧瞧,按上次的方子施针便是。” 宜修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,却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疏离,“爷巡视永定河不在府里,弘昀没了管教,越发没规矩,随他闹,闹累了自然就安分了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若是王大夫瞧着棘手,要请示宫里请太医,就让佟家侧福晋自去递牌子,不必再来问我。”
几年了,佟佳悦榕终于升了位份。只是姝玥的婚事还没个定数。
七月木兰秋狝,说不准老爷子就会指婚。
有得必有失,便是如此。
绣夏应下匆匆离去,宜修却没了睡意,倚在廊柱上,望着池子里凝滞的荷花,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。
康熙四十七年,这个刻在她心上的年份,终于来了。
宜修日夜盼望的是,大势不变,夺嫡之事不可有一丝丝偏离、
“染冬,今日是初八了吧?” 她忽然开口。
“回福晋,是初八。” 染冬从屋里探出头,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,“要给姑娘们扇扇风吗?”
宜修摇摇头,眼底闪过一丝清明。快了,按前世的轨迹,不出一个月,塞外就会传来消息,太子胤礽的储君之位,就要保不住了。她日夜盼着,那些改变的过往,不会搅乱这场注定要来的夺嫡之争。
刚要回屋,染冬又急匆匆跑出来:“福晋,八福晋和十三福晋来了,说是在二门就下了轿,怕热着八福晋的胎,正往花厅去呢!”
宜修挑眉,这日头毒辣,八福晋怀着七个月的身孕,十三福晋也刚显怀,怎么偏选这个时候来?
来不及细想,忙让丫鬟备上冰镇的酸梅汤和绿豆糕,自己则回屋略作梳洗。
铜镜里的女人,眉眼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沉稳,那份沉稳下,藏着洞悉世事的锐利。
花厅里的冰盆散着寒气,驱散了些许暑气。
八福晋刚坐下,就捧着酸梅汤喝了两口,圆脸上带着笑意:“嫂嫂可别嫌我们叨扰,实在是闷在府里无趣,听闻你府里的荷花开得好,就拉着十三弟妹来蹭凉。”
她拍了拍高耸的小腹,话锋一转,声音压得低了些,“木兰秋狝还没开始呢,为了争伴驾的资格,大哥、二哥吵个不停,我们爷说如今上朝就是架在火上烤。”
宜修端茶的手顿了顿,茶盏里的茶水晃出一圈涟漪。来了,这暴风雨前的第一缕风,终究还是吹到了内宅。
不由得抬眼看向八福晋,见她眼底藏着试探,便知胤禩定是窥到了风声,特意让福晋来探一探别家的口风。
“朝堂的事,咱们内宅妇人怎好置喙?” 宜修放下茶盏,拿起一块绿豆糕递给她,“倒是你,怀着身孕,该少听这些是非。八弟入朝多年,又不是十四弟刚入朝,没个轻重,屡屡不得大哥、二哥待见,莽撞的到处得罪人。你且放心,八弟自有分寸。”
十三福晋兆佳氏坐在一旁,轻轻摸着小腹,附和道:“嫂嫂说得对,咱们还是说些轻松的。” 她忽然想起什么,笑道,“对了,方才进门时,见落雪院那边乱哄哄的,是弘昀阿哥又闹了?”
“小孩子争玩具罢了,已经让大夫去瞧了。” 宜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刚要岔开话题,就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内务府的小太监捧着一个锦盒,快步走了进来。
“四福晋,太后娘娘赏下的安胎药,说是听闻八福晋和十三福晋都在府中,特意让奴才一并送来,叮嘱两位福晋好生养胎。”
小太监躬身回话,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花厅众人。
宜修心中一动,太后这个时候赏药,绝非偶然。
定是太子和胤禔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宫里,太后担心孙媳和皇嗣,适当安抚呢。
夏风送来阵阵玉兰香,笑着接过锦盒,对小太监道:“劳烦公公跑一趟,替我谢过太后娘娘的恩典。”
小太监走后,八福晋捧着那盒安胎药,脸色有些复杂:“太后娘娘倒是惦记着我们,只是这时候赏药……”
“太后素来慈爱,自然记挂着宫里宫外的皇嗣。”宜修打断她的话,语气平静,“咱们收下恩典便是,别多想。”
八福晋和又坐了片刻,见宜修始终不接话茬,便也没再多说,闲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。
宜修送她们到二门,看着她们的轿子消失在巷口,转身时,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。
蝉鸣声依旧聒噪,荷花依旧开得繁盛,可这平静的表象下,早已暗流汹涌。
可想而知,只待七月木兰秋狝至,塞外营帐里各方势力的角逐会如何激烈。